青酣柳

你在何处,妈妈?

  2130年是你在RDA工作的第十年。人类的触须早就戳破天宇,各类机械像虱子藏在城市的角落。科技进步跟你没什么关系,不工作,仍然要在街头饿死冻死。

  暖心的是,死了可以躺在一副纸棺里被烧掉。纸壳子不要钱。

  RDA的新项目为全球瞩目。受命研究潘多拉星球的员工,就包括你。

  这个时代高度信息化与机械化,环境却剧烈恶化。潘多拉探测器传回碧翠的树和湛蓝的海的影像,在又冷又臭的城市里,这些景观十分陌生。

  陌生,但如同儿时的襁褓令人怀念。

  你对潘多拉的着迷远超工作需要。同事多次看到你站在潘多拉星球的全息投影中,沉思或是笨拙地舞动,意义不明。

 

  数年过去,人类真的撞破了潘多拉的大门,一批又一批不请自来,在她身上扎根。见证着公司的成就,你有些累了,有些想念母亲。

  母亲,印象中的她严厉又仁慈,似乎是丰神绰约的,可怎么也记不得样貌了。你最近经常梦到她,在紫色的夜空下,在幽深的湖水中,在静谧的森林里。她怒然训斥你,她也怜惜轻抚你;可你滞留在钢铁丛林与光屏天幕之内,看不清她的面貌,抓不住她的衣角。

  拖着疲惫的身心,你终于登上派驻潘多拉的飞船。你知道这是一次朝圣,是走向命定的结局。

 

  这晚,你听到呼唤。

  你从未走出过人类基地,今晚却梦游一般摸黑到了围墙之外。

  我在干什么呢?外面很危险,我该回去。你思考。

  那呼唤声却陡然放大。各种生物、各类人的声音圆糅,组成悠然深情的召唤、难以分剥开来的低吟,在轻笑你的近乡情怯。

  也许这就是梦。不要紧,走吧。

  

  踏出密林,一片宽广的海滩出现。你仿佛头顶被扎了一针,异常眩晕;可五感又无比通透,你觉得自己不能更加清醒。

  海的咸味莽撞地冲入鼻孔,海水与沙滩的颜色蛮横地挤入眼眶,它们丝丝缕缕地缠住你的大脑,使你头脑发蒙。鲜活的自然如此震撼,其中的你如此懵懂无知。

  你惘然不觉间流下鼻血。

  海浪声愈发清晰。浪声与之前的呼唤交融,那含混不清的吟诵,怪异得像诅咒。你的耳朵也开始出血。

  步入沙滩,细密的沙子钻进脚趾缝。你好像每一步都在往下陷,温软的细沙裹着脚,你感到安全。

  同婴儿在子宫里一样,脚下好像什么也没有,脚下其实是全世界。

  蹒跚前行。 


  前方能看到舔舐着沙滩的海浪了,它前后摇曳,像在招手。

  收到海的招呼,你突然想哭。

  在这里是可以哭的。扯着嗓子哭,乱喊乱叫。没有多余的眼睛和耳朵对着你,只有大海倾听。

  委屈、愤怒、思念,无法分拣的情绪如泄洪般涌出。不知哭了多久,那些情绪都倾吐干净了,眼泪却还无法停止。泪水的浸润让眼睛感到舒适,你竟然并不讨厌流泪。

  此刻,你并非为了命运而悲泣。在大海的爱怜下,流泪只是一场自然又舒畅的自我剖析。就像孩子脱离母亲血肉时会啼哭,无关悲喜。

 

  踏入海水。此时你只有一种情绪,是欲望。你不能理解这股欲望,它不像食欲、困意,更不像杏欲。你竟想将自己掰碎,溶进海水里。

  脚步加急。


  海沙与海水吞没到了胸口。此刻,你的耳鼻喉都血流汩汩。

  是血吗?摸摸看,红色的。但是手在水里洗洗就没有颜色了,水也没被染红。那点血色好像没存在过。

  不痛,没有任何负面感受,只有温暖惬意。


  你已无法辨别细沙和海水的触感,亦无法感知躯体。你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,呼吸是丈量时间的最后尺度。你终于回到了妈妈怀里,世间一切都变得多余......

  吟诵声渐悄。

 

  天亮时,几个纳威小孩乱叫着跑向海边。有一条大怪鱼搁浅了,嘴巴还在动。它身上有许多血迹,此刻海水正洗刷着它,却洗不干净,那些暗红色渗入了鳞片。

  没见过,不敢吃,而且太丑了。孩子们决定把它拉回水里。

  拖到水深的地方,孩子们放手了。他们看到怪鱼在水面蹦哒了一下,接着再不见踪影。也许死掉沉下去了,也许游走了。

  纳威孩子们为怪鱼祈祷。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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